群学书院 发表于 2022-3-24 08:57:00

拉费里埃:我们害怕那些在书中回避一切暴行的作家


达尼·拉费里埃(Dany Laferrière),1953年生于海地首都太子港,二十三岁时流亡到加拿大。他在蒙特利尔从事媒体专栏写作,1985年开始出版第一部小说《如何跟一个黑人做爱而不疲累》,立刻引起关注并被改编成电影。之后,他创作了多部自传意味浓厚的小说。2006年,他出版了小说《往南方去》,也被改编成电影。2009年凭借作品《还乡之谜》荣获法国文学界重要奖项——美第奇文学奖。2013年,他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成为四十位“不朽者”之一。
本文选自拉费里埃作品《穿睡衣的作家》。

《穿睡衣的作家》选读
文 | 达尼 · 拉费里埃
来源 | 《穿睡衣的作家》
景物描写
避免大段的景物描写。今天的读者不像上个世纪的读者那么有耐心,上个世纪的读者还没有如此多的娱乐方式。但是,关于一个人物或者景色,假如您有很多想说的,而且坚持要全部说完,最好用一些内心思考把长篇描写分割开。如果长时间感觉不到叙述者的在场,读者会不知所措。一段充满内心思考的描写可以让读者觉得不那么千篇一律。叙述者看到了景物,读者也感同身受,他们因此对叙述者了解得更清楚。我和描写的关系是一直发展变化的。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母亲让我喝一种对我脆弱的支气管有好处的混合物(鱼肝油),这东西给我带来的效果和描写带来的效果是一样的。最近几年,我愉悦地重读了一些景物描写,从前这些描写让我觉得无聊至死。对话这种形式看似可以表达更多,但相比而言,在景物或者人物描写中(为阐明某种观点做出的选择)我能更彻底地理解作家。读者认为,通过在故事中无处不在的对白,他们可以了解作家。其实,作家却是通过对景物和如隐若现的背景的细致描写,更好地呈现自己(比如西默农、莫迪亚诺)。不用事无巨细地倾吐。描写景色,仿佛我们驾车从其中穿过一样(比如莫兰德)。
和博尔赫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让我受宠若惊,就仿佛当年某人跟您说,他刚刚在街角遇到了荷马。

内心独白
如果您对于描写无法信手拈来,那么最好运用内心独白。加缪的《局外人》几乎通篇都使用这种模式。短句。快速行文。仿佛给叙述者——那位默尔索的大脑中植入一个摄影机。人们与他看到的东西有一种即时的联系,并能在同一时刻与他的情绪接轨。这种方式的好处是,景物描写不是客观的——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无聊,不像某些时候的巴尔扎克的小说。叙述者永远不会从读者的视线中消失。这种方式的坏处是,只有一个视角:叙述者视角。他的个性需要非常丰富,才能掩盖单一视角的不足。内心独白这种情况,声音需要停留在叙述者的头脑中,这与演讲正好相反,演讲要求声音从身体中发出。想要运用内心独白这种方式,就需要找到好理由。加缪小说《局外人》的叙述者,没有人可以跟他说心里话。同时,他仍然处在一种情感冲击中。他不说话,直至故事的结尾,他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保持绝对缄默,所以在这之前,他需要在脑海中反复思考。我们因此更好地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所有那些您没有记下来的想法,将来某天,一定会以突如其来的灵感这种形式回到您身边。

如何在小说中表达观点
人们都希望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很快发现操作起来并不简单。需要非常精确地拿捏尺度。有些说唱乐手发表过于冗长的政治演说,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演唱会。他们忘记了,来听演唱会的观众,不仅了解他们的观点,而且因此仰慕他们。尽管如此,观众并不是来开会的。他们来欣赏一位艺术家,这位艺术家能够带来另一种世界观。但他们所期待的不仅仅只是演说,更重要的是:演唱。适当的演说与演唱交织在一起,他们并不反对,就像依附在大树上的攀缘植物一样。
我们必须明白,是大树在支撑攀缘植物,而不是相反。更直接确切地说:避免过于冗长的演说。甚至老托尔斯泰,有很多东西与读者分享,都曾经掉进过这样的陷阱。他在世的时候,已经有七个版本的《战争与和平》了。因为希望与他同时代的人直接交流,有时候还希望鞭笞以唤醒他们,他差点毁了自己伟大的小说。当他清醒过来,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开始在句子的森林里闭着眼睛地胡劈乱砍,找寻通向出口的小路,直到觉得演说不再羁绊行动,他才收手。理想状态应该是找到完美的剂量配比,因为思想本身拥有强大的能量,足以引发行动——托尔斯泰很清楚。如果没有想到动作的先决条件,就不能做出任何动作(甚至从床上爬起来)。行动的绝对形式——战役,这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的主题。如果没有战略,战役无法进行。战场上的战略,指引上千人的怪物——也就是军队的行动;战场外的战略,与这场战争利益攸关的人在宫廷中对峙。前线的将军操纵战士,而宫廷里的王公贵族操纵这些将军。
然而,不仅是战争,欲望同样也是强有力的原动力。有时候对于一个女人(海伦)的情欲,可以出动一支军队,这是荷马在《伊利亚特》中讲述的故事。另一个女人(坚守的佩涅罗珀)也有这样的吸引力,她向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示意,到了该踏上归途的时候了。(安托万·布隆丹用五个字概括了《奥德修斯》:“尤利西斯,你妻子在等你。”)这两种情况下,思想幻化成女人的形象。我们也可以使用这样的隐喻,但是不能滥用过度。无论如何,女人不再是诱饵,也不再是石头,她们也有思想和行动。需要总是给读者一种作家掌控大量观点的印象,哪怕其实谁都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处。观点与行动交替轮换,方式不要过于生硬。叙述者不必总是正确的,因为我们并不是在写随笔。在生活里,我们总是不停地思考,这些想法反映在我们正在写或者正在读的小说中,再正常不过了。
文学和权力激烈争斗的漫漫长夜里,每本书都是一个新赌注,试图阻止思想的破产。

对话
还有,不要过度滥用对话。句子还没结束,人们就能知道这是谁说话,这才是好对话。人物的语言表达前后风格是一致的。不应该让人物说出不符合他性格的话。说话,不是为了解释阐述。说话经常是为了表达心里藏不住的事情。最难写的对话是这样的:尽管读者觉得自己能从作家试图安排的空洞对话中感受到更深层的东西,但这对话却是一副平庸的样子。适当地避免过于引人注目的漂亮句子,因为它给人不真实的感觉。生活里并不这么说话。
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在生活中,但是既然要假装,就必顺像点儿样子。如果非常机智,应对自如,并且保持从容自然的语气,把魅力展示得恰到好处,那么好对话水到渠成。不必用粗线标出刚刚写出的好词好句:最好是不着痕迹。不用担心:读者已经注意到您那些漂亮的表达了。不着痕迹,不着痕迹。不要反复斟酌。请继续前进。让坐着的人说话,这很危险,会让故事戛然而止。如果两个人物交谈,最好让其中一个动起来。请从容不迫地略过卓越的回答、过度思考的论证,以及一些叽里咕噜不明所以的话语。生活中,人不可能一刻不停地出众。如果有个人物比其他人出色,为了让他不至于变成完全抽象的生物,请给他安排个接地气的消遣爱好。
关于对话,请读狄德罗。《宿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给我们上了关于速度、创造力和好性情的一课。他挑战了非常冒险的事情:主题小说。关于事物的宿命,有点像他的朋友伏尔泰在《老实人》中对决定论的做法。尽管道路上充满荆棘(不是小说中人物的人生道路,而是作者自己的),但是他俩最终创造了一些文学典型。众所周知,寻求证明某些事情的小说是不长久的产品,但如果是伏尔泰和狄德罗来制造,那结果就不同了。他们熟知写作道路上的所有坑坑洼洼。把宝更多地押在文体上,而不是论证上,他们觉得即使表达的观点丧失了合理性,后人要把如此完美的机械装置扔进垃圾桶也会犹豫。保留一件在地上捡到的、明知道毫无用处的东西,这种事情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
有两种类型的作家:任由书中人物说话的作家和代替他们发声的作家。民主主义者和独裁者。海明威是民主主义者,普鲁斯特,独裁者。说到底,不是这样:海明威假装任由他们讲话,普鲁斯特假装代替他们表达。这一切是为了说明,没有规则,只看本质。

恶是主题,而不是目的
如果说作家虚荣心很强,读者也不差。读到精巧的段落时,他认为是来自于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而所有他觉得愚蠢的部分必然是作家的原因。相反地,小说中如果某个人总是十分精明,那是魔鬼。魔鬼般的十足精明,是狡猾的化身。
在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所做的,最糟糕的时候,他以会说话的猫的形象出现。但是,如果说魔鬼的化身已经过时了,恶依然占据重要地位。希特勒的德国引发了大量的这个主题的优秀长篇小说。
不幸地,诺曼·梅勒失败了,《林中城堡》企图用这部希特勒的传记展现这个魔鬼真实的面孔。在西奈山,上帝命令摩西背过身去不要看他的真容,梅勒没有听上帝的建议。
以下是这个书单上三本卓越的小说: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乔纳森·利特尔的《仁人善士》和威廉·斯泰伦的《苏菲的抉择》。这些小说都达到了它的效果,使读者走近恶。
在《仁人善事》中,正是纳粹魔鬼自己在忏悔,他以一个普通男人的形象出现,他的人生阴差阳错地巧妙脱身,整部小说中,他自己都为此很惊讶。这仿佛在暗示,这一切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也因此牢牢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
《朗读者》,是一个青少年与恶的身体接触,这恶的呈现形式是他对一位在路上偶遇的女性的爱欲。读者一秒都无法离开这个男孩坦诚的忏悔,他年轻到可以做他们的儿子。在路上遇到纳粹魔鬼是罪恶的吗?能够避免这样的相遇吗?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魔鬼吗?这便是施林克的书引发的询问。令人焦虑。
斯泰伦的故事发生在纽约,而不是德国。一片没有发生过战争的土地上。在一个年轻的波希米亚艺术家居住的安静小区里,充满对光芒万丈的未来的期待。人物并不是虚构的,因为我们可以轻松地认出作者和小说家玛丽·麦卡锡。斯泰伦给那里带去战争的恐怖——更准确地说,是战争的共鸣,通过刻画这个极富魅力的有着动听的波兰口音的女人,我们得知她曾经生活在魔鬼的洞穴中。小说开头,斯泰伦什么都没有揭示,跟我们讨论的更多是作家生涯的开端。逐渐地,一切呈现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当发现现实和谎言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无法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凭借叙述的智慧,与读者的互动被建立了。当魔鬼在某处出现时,他提高了对于人性思考的程度。善使人精神沉睡(我的意识很平静),恶使人精神觉醒。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小说中,表现恶的作品很少(丹蒂凯特在《露水破坏者》中尝试了这个主题,东加拉在《疯狗强尼》中做了尝试),更多地是揭露恶。于是,人们丢失了通过深入灵魂深处拷问道德舒适的可能性,而恶正是蜗居在那里。
我们害怕那些在书中回避一切暴行的作家,就像我们害怕那些戴着黄色橡胶手套永不停歇地擦拭房子中最隐蔽角落的家庭主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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